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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誼論•蘇軾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閒,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

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閒,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弔屈原,縈紆鬱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在黎明前被剖挖心脏炒食:徐锡麟悲歌


1906年,是清王朝覆灭前的第五年,中国的封建帝制至此已绵延2127年,国家和社会如烂透的西瓜,脓液四溢,恶臭难闻,东方大地正期待一场狂风暴雨,荡涤所有的腐朽和丑恶,让这个拖着辫子、行着磕头礼的古老民族重获新生,跟上世界的步伐。

这一年,安徽省巡抚、庆亲王奕劻的女婿恩铭收到一封推荐信。信是他的老上级、曾任山西巡抚的俞廉三老先生写来,举荐自己的表侄,一个叫徐锡麟的浙江山阴青年。恩铭一直对俞廉三执门生礼,读过老师的信,就毫不迟疑地给这个通过“纳捐”而获得道员身份的徐锡麟在武备学堂安排了个“会办”的管理职位。

所谓纳捐,说白了就是花钱买个官做。中国历朝历代卖官鬻爵的事,向来不新鲜,清朝从康熙征讨准噶尔费用不足时就开始卖官,以开辟政府财源,以后一直延续下来。价格公道否?来看光绪二十六年的价码:京官里郎中2073两,主事1728 两;地方官里道员4723两,知府3830两,同知1474两,知县999两,县丞210两。那时一两银子,约等于今天一百七八十块人民币,换算下来,可不便宜。花大钱买官的人,当然不是为人民服务来的,上任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捞回成本,然后大赚特赚。靠薪水当然是不可能的,那手段必然就是搜刮贪贿。朝廷就不怕这些买来职权的官员坏了江山社稷吗?不怕,清末重臣李鸿章有句名言:“天下最容易的事是当官。”既然这活儿说到底谁都干得了,那就把岗位卖出去吧,谁交钱谁干,无不能胜任之忧,有财源广进之喜。至于他们肯定会搜刮贪贿,那倒霉的是老百姓不是我,搜刮贪贿就搜刮贪贿吧,只要你不反清,那大家还是自己人嘛。从最高层慈禧太后,到安徽巡抚恩铭,以及这个为表侄写推荐信的山西老省长俞廉三,都不会想到,有人会纳捐进仕,打入官场,然后发动惊天一击!

谁也想不到,这个清矍儒雅、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的留日归国青年,在赴安徽省会安庆上任前对着他的同志秋瑾等人说过这样一番话:“法国革命八十年战成,其间不知流过多少热血,我国在初创的革命阶段,亦当不惜流血以灌溉革命的花实。我这次到安徽去,就是预备流血的,诸位切不可引以为惨而存退缩的念头才好。” 恩铭哪里能知道,这个徐锡麟的名字今后将和他恩铭的名字紧密连在一起,以“徐锡麟刺恩铭”的历史故事代代流传。买官进入体制内,为的是在内部找机会干掉这个体制。徐锡麟及他的几个同志,是历史上最独特的买官跑官者了。

徐锡麟无疑是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里无数叛逆中最突出的一个。1873年,他生在富商家庭,从小受到良好教育,却从不安分。12岁那年,为了找和尚“学武功” 而钻到深山一去无踪,家里费大力气将其找回,严加约束;他肯用功的不是安排好的功课,而是天文,常常半夜爬起来“夜观星象”,乐此不疲;成年后娶徐振汉为妻,婚后数年不育,家人欲为其另娶一房,被他坚决拒绝,然后带着妻子出走。在决心打入官场、相机起事之前,徐锡麟在浙江已联络了大批革命同志,为了给这一艰巨事业打好基础,徐锡麟忘我奔走,时常疲倦得睡觉都不脱鞋袜,到醒来发现再想脱也脱不了了,因为磨破的脚流出的血水已把脚和鞋袜粘在一起。这个激情燃烧的人,一定会深深刻进历史!

到达安庆后,徐锡麟在武备学堂会办的岗位上卖力经营校务,以图恩铭信任、提拔,取得更加有利的位置,一边暗中紧锣密鼓地筹备起计划中的大事。因他是老师俞廉三推荐而来,恩铭对他自是毫不怀疑,还很欣赏他的办学成绩,准备培养重用。而徐锡麟不久感到这个武备学堂一点也不机要,一个月几十个银元的薪水也不大够让他从事地下活动,就写信要求表叔俞廉三再次出面请托恩铭。当时徐锡麟买个道员,花了大钱,不过这个钱并不是徐锡麟从家里拿的,而是会党中人、富商许仲卿捐赠的,一捐就是五万银元,让徐锡麟、陶成章等四人分别买到了知府、同知等职位。如今不受重用,为徐锡麟纳捐而活动过的表叔俞廉三觉得过意不去,就再次写信给恩铭,请他提侄子一把。恩铭恭顺而客气地回信:“门生正欲用之,无劳老师悬念……适成立巡警学堂,以伯荪(徐锡麟字)之才,料可胜任。”1907年初,徐锡麟果然就被恩铭提升为巡警学堂会办兼巡警处会办。

安庆巡警学堂在安庆城内东北角百花亭(今安庆卫校),它是1906年清廷令各省办巡警学堂时创办的,是清政府专门培训巡警骨干的场所。学员分甲、乙两班,每班200人,每3个月(后改为半年)。甲班毕业后再训乙班。参加训练的学员,每人都发九响毛瑟枪一支,毕业后大都分配到全省各地充当警官,所以又称警官学堂。这个职务令徐锡麟十分欣喜,警官学堂对安徽省来说十分重要,负责这个学堂,不愁没有机会接触恩铭这个皖省头号大员;另外,这个学堂的学生都是带枪的,教育好了他们,就是起事的基本力量。他一边严格训练学生,一边向学生灌输革命道理,同时还在四方联络,并带着学生骨干出集贤关,游览龙珠山、观音阁,暗中观察地形,绘制军事地图,密谋起事的徐锡麟的表现渐渐引起了机灵人的注意。学堂里一个叫顾松的会计,发现徐锡麟有数笔帐目不清,而且发现这位会办课上言论大胆,课下行踪诡秘,于是暗暗观察,还私拆了徐锡麟的信件。顾会计很快确认了徐锡麟的图谋,大惊之余,赶紧屁颠颠汇报给恩铭,说这个貌似忠诚的徐锡麟是革命党。恩铭听了一笑,说:“革命不是咋呼出来的,革命党也不是咋呼咋呼就算了的;徐会办那是咋呼,不是革命,你多心了。”这位唇上留着两撇浓密八字须的封疆大吏、皇亲国戚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一则徐锡麟的推荐人是自己的老师俞廉三,俞前巡抚的表侄怎么会是革命党?自己革自己的命不成?二则恩铭这个年龄和阅历的人对徐锡麟这样的知识青年再了解不过,不外乎一个有些新思想就爱表现一番、以敢说怪话为荣的的“愤青”罢了。出于警惕,恩铭有意当面对徐锡麟说:有人说你是革命党呢。徐锡麟不屑地回道:大人明鉴。一副懒得申辩的模样,恩铭就更加放心了。恩铭的大意,使他向鬼门关又靠近了一步。

这个时候的徐锡麟,已经和浙江的秋瑾商议好,于1907年7月浙皖两省同时起义。清明节那天,光复会召集负责浙、皖两省起义的会党首领在绍兴大禹陵秘密开会,会上决定建立光复军,大家推举徐锡麟为首领,秋瑾为协领。会上确定于1907年7月8日,乘安庆巡警学堂举行学生毕业典礼的时机,由徐锡麟率领光复军起义,占领安庆城。浙江义军由秋瑾负责,19日起义,攻占杭州,进而两军会合,夺取南京。这个起义的时间,因事态变化,一改又改。秋瑾原拟7月6日起事,徐锡麟说准备不及,改在8日,这一天是警官学堂毕业典礼,恩铭要到场发表讲话,正好下手;说好是8日,却又发生了党人叶仰高被捕的意外,叶仰高被抓后不堪酷刑折磨,将他所知的党人名单等信息倒了出来,于是安庆全城搜捕。幸好,徐锡麟他们的往来联络全用化名。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了:恩铭破获此等大案,立即招来他信任的巡警处会办徐锡麟,要求徐会办立即按名单抓人;而徐锡麟拿到一看,名单上第一个“光汉子”正是自己!强做镇定的徐锡麟一边拍胸脯表二日之内必把乱党抓干净的决心,一边暗中咬牙——夜长梦多,越快越好了!完全蒙在鼓里的恩铭似乎是体贴革命党人心思,还主动将起义向前推了两天:本来是7月8号警官学堂毕业典礼,可他说他的一个叫张次山的幕友的老母这一天过八十大寿,他要去祝贺,指示徐锡麟把毕业典礼提前到6号。起义日期兜了一圈,就这么戏剧性地又回到了当初秋瑾主张的那个日子。7月5日,徐锡麟按起义计划向恩铭呈上请帖:“安徽巡警学堂订立于五月廿八日 (农历)首届毕业生大会,敬请抚台大人莅临训示。”

公元1907年7月6日,安徽巡警学堂首届毕业生在礼堂外台阶下列队如仪,学堂会办徐锡麟一身戎装站在台阶上等待巡抚恩铭莅临,他的两个助手马宗汉、陈伯平分别把守着左右甬道。学堂全体学生按保卫要求,所有枪械均是空枪。就在恩铭现身之前,有关人员还特意下掉了徐锡麟腰佩的手枪。然而,革命党人对此已准备好了。上午9时,威风凛凛的恩铭大人在安徽省数位高官的簇拥下驾临学堂,距发动起义已只弹指之间了。

官生班的学生首先向恩铭行礼,恩铭答礼。下面该兵生班学生行礼,就在此时,徐锡麟抢上一步,单腿下跪,双手举上学生名册:“报告大帅,今日有革命党人起事!”庄严的毕业典礼正进行着,徐锡麟突然来这么一下子,十分突兀不得体——事情紧急的话,典礼开始前你咋不汇报?现在典礼进行中,你不能等结束再汇报吗?恩铭又吃惊又恼火,正要训问,这时徐锡麟突然向后闪开,一边的陈伯平掏出暗藏在身的炸弹,猛力朝高高在座的恩铭扔了过去!原来徐锡麟那声报告,就是动手的暗号!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出现,这颗炸弹竟然没有爆炸!时间象停止了。在徐锡麟原先反复敲定的详细方案里,一炮解决恩铭后,他掏枪朝左一枪干掉藩司,再朝右一枪干掉臬司,而由马、陈二人分杀两旁侍坐的各道、府、州、县官员。可陈伯平投掷炸弹未爆,顿时让大家不知所措。满头大汗的徐锡麟终于从这可怕的意外中回过神来,立刻俯首弯腰,从靴筒子里唰地拔出两只六响手枪,朝恩铭一阵乱放。惊魂未定的恩铭身中七枪,一中唇,一中左掌手心,一中右腰际,余中左右腿,都没有击中要害。文巡捕陆永颐一声怪叫,扑上来以身体掩护恩铭,剩下的子弹都射进了陆永颐的背部,陆永颐当场毙命。徐锡麟枪弹打光,随即进入一旁小室装填子弹,武巡捕车德文趁机背起重伤的恩铭朝礼堂外跑。一片混乱、嘶喊中,陈伯平从后面击中了恩铭致命的一枪,子弹从恩铭的肛门射入,上穿腹胸。轿夫把奄奄一息的恩铭塞入轿中,两脚拖在轿外,狼狈地抬回抚署。抢救中请西医开刀,破肚剖肠,却找不到子弹。再开大腿,仍旧找不 着。有说子弹浸泡过毒药,遇血即化;有说子弹系铅制,一入体内而自化。这自是民间传说,其实只能赖当时的医术了。至此,恩铭才恍然大悟,痛悔交加,死前不断喊着:“糊涂啊,糊涂!”

警官学堂内,遭此巨变的文武官吏连滚带爬,纷纷逃窜。这时那个告发徐锡麟十分卖力的顾松刚刚逃到门外跳下一条污水沟,被马宗汉一把抓住;顾松叩头求饶,徐锡麟先用刀砍,见不死,命令马宗汉用枪将其击毙。接着,徐锡麟对学生大呼:“巡抚已为顾松所杀,我们快去占领军械所,从我革命。”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遂率领部分学生向安庆城西军械所进发。清军关闭了安庆城门,徐锡麟派出的联络员出不了城,城外的新军也进不来,起义军内外联系中断。这时候,军械所总办已携带仓库钥匙自后门逃走,弹药都藏在地下库内,一时无法取出。光复军战士从库房里拉出一门大炮,架在军械所后厅,陈伯平取了一枚炮弹装进炮膛,对徐锡麟说:“现在形势危急,用炮弹把抚台衙门炸掉,摧毁敌人机关,然后轰击北门城楼,打开城墙缺口。”徐锡麟见抚台衙门一带民房稠密,马上制止说:“这样做就会玉石俱焚,与革命宗旨不符。我们即能成功,老百姓必然糜烂不堪。”坚决不让开炮。城门被关闭,又不愿开炮炸开城墙,徐锡麟和他的同志们困在弹丸之地的安庆城内,只有死路一条。 不久,清军缉捕营、巡防营队伍赶到,包围了军械所。光复军利用军械所的坚固围墙,有的爬上屋顶,朝着清兵射击。晚清的军队在这时也算进行了一场实战,战斗力的检验结果是:伤亡100多人,不敢上前。藩司冯煦闻报,立即派道员黄润九、邑令劳之琦前往督阵,清军仍迟迟不动。清政府见久攻军械所不下,开始悬赏重金捉拿徐锡麟。开始3000元,即刻增加至7000元,后来高达1万元,清军才开始进攻。双方相持战斗近5个小时。陈伯平不幸牺牲。接着,敌人破门而入,只见徐锡麟军帽、戎装丢在地上,不见人影。冯煦再次出示加赏,并严令四处搜捕。下午4点,势孤力单、被围困在安庆城内的徐锡麟、马宗汉和学生等相继被捕。这就是民国创立之前那场著名的“安庆起义”,从发动到失败,历时7个小时,最具震撼力的功绩,是击毙了清朝地方大员、安徽省巡抚恩铭。

被捕的徐锡麟开始接受审讯。主审的藩司冯煦和臬司毓秀喝令徐锡麟下跪,徐锡麟淡淡一笑,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这个一派斯文、表情轻松的乱党,审讯者面面相嘘,一时无从措辞。冯煦问道:“恩铭巡抚待你不错,是你的恩师,你怎的这么没有心肝?”这是他们心中最大的疑惑,深受恩铭赏识、前途无量的徐锡麟何以恩将仇报、不可理喻地要恩铭的命?徐锡麟回答:“他待我是很仁厚,可这是‘私惠’;我杀他,这是天下的‘公愤’——我倒要问你:恩铭究竟死了没有?”臬司毓朗抢答:“大人只受了点儿轻伤,经医师诊治,已经痊愈,明天就亲自来审你了!”徐锡麟听后,如挨当头一棒,登时颓丧不已;未料毓朗这个蠢货又补了两句:“你知罪了吗?明天就要剖你的心肝了!”徐锡麟立即狂笑起来:“那么说起来,恩铭是死了!我于愿足矣。明天就是千刀万剐,也在所不惜!何况区区一副心肝呢?”

再问同党有哪些,徐锡麟回答:“革命党人多得很,惟安庆是我一人。”审讯者要徐锡麟写供词。他提笔疾书,立刻写了数千言,写完后自己诵读一遍,然后又推敲修改,仿佛是在书房中著述。他的供词,满纸写的都是“杀尽贪官”、“推翻清廷”、“恢复中华”内容。审讯完毕,只听“咔”的一声,敌人给这个要犯拍了一张照片。徐锡麟不满地说:“脸上没有笑容,怎么留给后代?再拍一张。”徐锡麟那张面无表情、薄衣裹体的照片一直留到今天。

徐锡麟刺恩铭发生后,安庆人心惶惶,消息更如长了翅膀,飞向各地。外表庞然的清帝国在震颤。处死徐锡麟、安定人心是越快越好了。干掉了朝廷重臣这样的大罪,怎么行刑?有先例可循。1870年张汶祥为朋友报仇,刺死了发迹后霸占当年朋友妻子、并设计害死朋友的两江总督马新贻,张汶祥受的是剖挖心脏之刑。恩铭的妻子、也就是庆亲王奕劻的女儿要求按此旧例执行才解恨、才有警示作用。冯煦等请示两江总督端方,决定按此执行。行刑如此惨烈。1907年7月6日夜,在安庆抚院东辕门外刑场,几个刽子手手执铁锤,先把徐锡麟睾丸砸烂。这份痛楚,无可比拟,想必看到这里的男同胞都在下意识地夹紧双腿。一个即将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反动力量,在末日之前总有百倍的野蛮。砸碎睾丸后,剖腹取出心脏。挖出的心脏先祭祀恩铭的“在天之灵”,然后,恩铭的卫兵们将这颗心脏炒熟下酒。他们对徐锡麟怀有的是“真诚”的痛恨:“大人待你那么好,你竟然杀他,我们要看看你到底长的是什么心肝?!”在中国,先行者历来就是这么孤独。

约定19日起事的秋瑾,被徐锡麟之弟徐伟的供词牵连出。其实在10日,她就得到徐锡麟安庆起义失败的消息,但她拒绝了要她离开绍兴的一切劝告,表示“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她遣散众人,毅然留守大通学堂。14日下午,清军包围大通学堂,秋瑾被捕。她坚不吐供,只写下一句诗以对,这句诗就是著名的“秋风秋雨愁煞人”。7月15日凌晨,秋瑾环视围观的众人一圈,从容就义于绍兴轩亭口,时年仅32岁。相比于徐锡麟赴死的惨烈,秋瑾因遇到的是正直的 山阴县令李钟岳,满足了她“不砍头,不剥衣服”的遗愿(写遗书的愿望未予满足,大概是吸收了徐锡麟写供词时满纸反动口号的教训,再不让他们动笔),秋瑾的遇难过程还算“文明”。

徐锡麟刺恩铭,沉重打击了清朝的封建统治。安庆起义之后,清朝高官人人自危,两江总督端方电告军机大臣铁良:“吾等自此以后,无安枕之日”;另有立宪派将安庆发生如此祸事归因于宪政不行,加快了推动立宪的步伐;当然,徐锡麟的壮举和惨死,更大大激励了人们推翻清朝的斗志。摇摇欲坠的清王朝,离死期越来越近了。1873到1907,徐锡麟只活了34岁。殒命在“帝国”的暗夜,他没有看到“民国”的曙光;而民国的曙光里,有他滚烫的热血。

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英雄”


如果有人形容一九九六年是个“辜鸿铭年”,恐怕一点也不过分。随着《中国人的精神》中文译本的问世,图书市场顿时掀起了一股狂销热潮。一本讨论文化的著作在八十年代“文化热”中热销出数万本好像并不奇怪,可是在九十年代的商业社会中,谈文化已变成了一种奢侈,可此书居然一下子卖出十几万册,而且一版再版,却着实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个当年拖着发黄的辫子游走于学术江湖的幽灵般形象,随着地摊广告渗进了城市的大街小巷。辜鸿铭的飘逸姿态和耿介谈吐几乎变成了一种流行时尚,甚至地铁站台上花花绿绿的广告海洋中,偶尔也会突然闪现出身着一袭黑袍的辜氏画像,他有些古怪的眼神从半明半暗的脸部阴影中放射出来,略带忧郁地逼视着匆匆赶路的都市过往人群。人们一不留神就会把这个黑袍老者与周围四大天王们动感青春、魅力四射的媒体形象混淆起来,或者被误看做金庸小说笔下叱咤风云的得道高僧或武林前辈。


没有人怀疑,辜鸿铭在九十年代刚一进入人们的视野时,还是一个相对纯粹的学术研究对象。人们在八十年代为反传统的激情鼓动喊哑了嗓子之后,冷静而持重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却悄然递过来一剂貌似有效的镇静药,人们服下之后头脑仿佛一片清凉寂然,浑身荡漾着一种幸福的感觉, 好像真以为复兴国粹的春天已经来临了。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文化守成主义者开出的药方仍有见效太慢的嫌疑,药效不够刚猛浓烈,在惜时如金的现代快节奏下,会使都市人昏昏欲睡,失去耐心。而与它相互呼应的学术史一路抬出的陈寅恪、王国维一辈学者偶像, 又好像显得学究气太重, 缺乏流行包装、一捧即红的市场营销魅力,在这个已开始追求短期休闲文化的社会里,板着脸孔做出严谨和殉道的姿态是流行不起来的,因为它缺乏即时消费的卖点,也不是煽动民族主义激情的良药。恰在此时,辜鸿铭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且看文人笔下辜鸿铭的鲜活画像:


    枣红色的旧马褂,破长袍,磨得油光闪烁,袖子上斑斑点点尽是鼻涕唾液痕迹,平顶红结的瓜皮小帽,帽子后面是一条久不梳理的小辫子,瘦削的脸,上七下八的几根黄胡子下面,有一张精通七八国语言,而又极好刁难人的嘴巴。


这种颓废无行而又睿智机敏的洒脱风格,真可以说是任何流行的要素都具备了,只欠缺包装的时机和营销的手段。辜鸿铭的魅力还在于他极善于把高深的传统学理简化为一种极其鲜明直捷的认知立场和情感表达,加上嬉笑怒骂的文字煽情技巧,活脱脱给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东方朔式的本土雅皮形象。温源宁曾比喻说,哲学家一般都像“一个嘬干了的橘子”,干巴巴地没有味道,而辜鸿铭喜好的是佳肴美味,他所以致力于思想,只是因为思想给生活添些光彩,添些体面。他自始至终是个俗人,只不过是一个有思想的俗人。他的孔子学说,他的君主主义,甚至他的辫子,无非是用来装饰一下消耗在纯粹享乐上的生活。


我们注意到,辜氏变得时髦,也恰恰在于他把儒学哲理简化成了一种最基本的生活态度,一种可以付诸于实践的日常原则,然后自己去身体力行。比如一方面他想把东方的道德普遍化,来化解和对抗现代化对知识系统的专门化控制,而且特别强调“道”的整体性功能与西方现代知识分科原则的对峙关系。这一点和梁漱溟、梁启超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都是以“道”这把无所不管的大尺子来作为衡量“大人之学”和“小人之学”的标准,小人自然会拘泥于具体的知识,只有技术型头脑;大人则是聪慧灵颖,承担着实现道统复兴的责任。只要明了“大人之学”,就像屠宰师有了一把快刀,用它杀猪宰羊效果其实是一样的。至于 “道”是什么, 辜氏说得很模糊,也似乎故意不想把它讲明白, 因为“道”最重要的是通过教化来变成身体力行的一套简明的肢体语言,这与新儒家总是想从“心学”一脉中修炼出金刚不坏的道德真气显然不是一个路数。


不过你可不要小看辜氏的招数,在民初的学术场中,他可不是那种沿街卖艺兜售“道德大力丸”的劣等江湖术士,他对所谓“国渣”如小脚、纳妾、缠足之好处的示范性解说,恰恰是把儒学在历史上某一层面的道德表现给具体演示了出来,无论这种演示是好是坏。在他的老顽童性格面前,鼓吹自由主义的思想大师们反倒显得有些矫情和局促,所以温源宁说辜氏是才智方面和精神方面的花花公子,夸耀君主主义跟一个花花公子夸耀自己的领带一样,不是真爱惜,而是故意和共和派找别扭。我想他可能只说对了一半,辜鸿铭自有他的真性情以及一贯的立场和思维逻辑,与自由派大师们打着造政治反的绿林旗号,半路却纷纷倒戈被官府招安的欲擒故纵伎俩终有不同。


辜鸿铭的真性情反映在他始终想用中国传统文化去滋润和融解西方近代以来用民族国家的政治原则塑造中国人群体形象的企图,这集中在他对张之洞的批评上。辜氏与张氏堪称一对冤家,他入张氏幕府十几年,一生都在仰慕张氏的品德与为人,可却越来越发现,张之洞已从一位“道德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功利主义者”。在辜鸿铭的眼中,张之洞表面上好像总是在玩文字排序的游戏,比如把 “保种、保教、保国”的口号颠倒成“保国、保种、保教”的次序,其实这一置换使张之洞从重“教”改为重“国”,这喻示着士大夫阶层的一个重要心理转变,那就是自古传承下来的“教”已无法涵盖统摄“国”的边界和内涵,必须使二者兼顾,才能达成微妙的心理平衡,而这一平衡砝码中必须加进“权变”的因素。


我们知道,按照民族国家起源论的观点,“民族性”作为民族文化方面的表现,其涵义并不是原生态的,“国家”作为民族性的政治界定单位更是如此。以现代政治意义上的国家观念来为“文化”设置界线,这在古代中国是绝对不可思议的行为。可是到了近代却由不得中国人自己,因为西方民族国家的扩展根源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的地区不平衡发展,而且伴随着战争和暴力成为国家疆域拓展的驱动力,疆域的扩张最终导致了资本的强制集中,形成了现代帝国主义的形态。帝国主义对中国的压迫形式之一,就是一直想把中国也塑造成一个具有西方式涵义的现代民族国家,比如模仿和传承西方的工业化和政治体制,以及文化传播的原则等等,由此一来必然威胁到中国文化的基本生存状态,这就是当时所谓“保教”的意义之所在。但事实上,近代中国的发展恰恰是适应和纳入这一国家体制的运动建构过程,要想在西方群狼的窥视下分得一杯羹,首先必须自觉遵循以西方为中心的世界政治网络在近代制订的游戏规则。“教”能否合理地存留,往往取决于“国”在网络中的位置和边界状态,“教”与“国”变成了“皮”与“毛”的互存互动的关系。这在近代以前是不可想像的,因为古代中国的疆域形式只是一个文化建构的概念, 并不需要遵守现代国际关系的规则对它加以规定和限制。也正是因为朦胧地意识到了“国”与“教”之间的共存关系。所以张之洞才试图用一种天真的方式把它们调和起来,他把道德标准硬生生割裂成两半,一半是关于个人生活的,另一半则是关于民族和国家生活的。作为个人,中国人必须严守儒教原则,但作为一个民族,中国人则必须抛弃儒教原则,而采纳现代欧洲新学的规则。按照辜鸿铭的说法就是,在张之洞看来,中国人就个人而言,必须继续当中国人,做儒门“君子”,但中国国民则必须继续欧化,变成食肉野兽。辜氏所描摹出的这种半人半兽的怪物形象与现代国家整体目标之间形成了高度的紧张关系,同时也涉及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静态内敛与世界秩序扩展之间的冲突。


辜鸿铭观察到,当文明与文明相遇、冲突和碰撞之时,一个民族旧有的社会秩序、生活方式与认知习惯,就像大地震中的陶器一样很容易破碎。在这样的时代,人们突然面临新的现实,就如同斯芬克斯女怪,将要吞没他们,吞没他们的生活方式及其文明。辜氏认为张之洞的“保国”先于“保教”的策略,就是防止斯芬克斯女怪骤发淫威的悲壮努力。


辜鸿铭把晚清的两个封疆大吏张之洞和曾国藩做了一个比较,两个人的行事风格也正好可以用“儒臣”、“大臣”加以区分。如果说到“论道”,那自然是儒臣的事,而要论系天下安危的行政得失,则大臣应该说了算。政教的分别是在于“国无大臣则无政,国无儒臣则无教”。“政”的有无,关系到国家的兴亡,而“教”的有无,却关系到人类的存灭,而且 “无教”的政治是不可思议的,会导致“无政”的结果。在辜鸿铭的视野里,“教”已并非后来政治意识形态意义上的纲常名教,而是中国文化自古以来形成的普遍性特质,应该支配着“政”的实施形式。


辜鸿铭批评张之洞屈从于西方列强的压迫,把“教”处理成“政”的仆从,可是在“欲舍理而言势”的时候,又觉得赤裸裸地顺势而走,太有小人之道的嫌疑,总想找一个两全的办法搞成平衡的态势。这样就造成为了国家“舍理而言势”,表面上属于公利,可“为人则舍势而言理”似乎又给私利留了个后门,弄得自己好不尴尬,如此一来,解决“政”、“教”之间的紧张,在现代语境下变成了化解不开而且越缠越紧的死结。因为中国的“政”所遭遇的改变,不仅仅是引进坚船利炮面临的所谓富强性问题,而且还涉及到中国人在培养现代国家边界意识方面如何与传统文化中的道德原则相协调,“政”与“教”在前现代中国的语境下可以达成默契,但在西方控制的压力下,“政”需要建构起一种新的边界意识,一个崭新的想像共同体。正如安德森所说,民族主义是一个被想像出来的政治共同体。现代国家的产生是一个资源分配的过程,动员社会力量对抗西方,成为从“保教”向“保国”方向转变的最有力动因,当时文坛上“尚力”、“尚武”之风劲吹,“金铁主义”式的杀伐之说盛行,都是想从竞争国力的角度为现代国家的塑造提供服务。这意味着不但要改变中国人整个的生存状态和思考问题的方式,而且也必然影响到“教”的初始存在状态。这个道理讲起来并不复杂,张之洞当年提倡“中体西用”,后人讥之为卫道,现在回想起来,“体”倒是变了,可中国文化在西方的冲击下的确已是原貌尽失。对张之洞的“保国”转向的功利性质,辜鸿铭不能说没有预感,这样一转,“教”的涵义实际上会被迫赋予政治意识形态的复杂内容,也就是说,“教”变成了界定国家功能的有效工具,当然也就借此成了反抗西方世界的政治表述。可是辜鸿铭很清醒,一旦道德的天平无条件地向国家利益倾斜,变成诠释国家意图的傀儡,“教”的独立性也就完蛋了,因为国家总是宣称,维护国家利益的主张肯定与民族利益的捍卫相一致,从而获得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意识形态霸权。


在西方权力支配的范围内,张之洞是被动接受西方国际秩序的先行者,对“保国”优先于“保教”的策略性调整,证明他具有相当灵活而变通的政治头脑。同时,对强力秩序的服从和边界意识的建构,又恰恰唤醒了他对民族主义共同体的想像,幻想通过部分地修正政治边界的方式来调整自身文化的位置,重新确立传统价值重建的路标。说得直白一点, 张之洞对国家主义圆滑权宜的解释,已逃不脱所谓“殖民知识分类”的安排,任何表面上反抗西方的表达,都被编入了这一语言的符码。而以后的思想史评价体系恰恰是以这种分类为标准的,辜鸿铭在这种标准的剪裁之下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异类:如果不加入到弱肉强食般的国际秩序轮盘赌中玩起那残酷的角逐游戏,个人持守的文化原则就会像浮萍一样飘散在空中,没有了着落。中国知识分子的功利权变的性格,使他们在反戈一击地迅速成为现代国家话语的忠实表述者时,却在反思国家政治与文化自觉的关系上一直处于体弱缺钙的状态,他们持守的个人文化立场,到头来和所要反思的民族国家的政治立场始终无法区别开来。期待着只要建立了“保国”的游戏规则就可以同样保住文化的精髓,这种思路最终要追溯到张之洞鼓吹“教”、“国”之别的年代,我以为,这正是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缺乏独立批判精神的最大症结。


实际上,在近代中国社会中一直存在着“官方的民族主义”与“民间的民族主义”的区别,民间最早体现出来的反抗外国干涉的形式,显然不是源于近代意义上对国家主权的捍卫,而是基于外来人对基层社区或者是文化统一意义上的古老王朝的侵害。我们根本无法确定,在义和团师兄们的头脑中,是否有完整的现代国家主权的概念,他们的主观意识中,最有可能捍卫的是华夷一统的文化秩序。而官方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在精英层面的表述,如张之洞的界说,倒很有可能更接近于现代西方的国家理念。所以笼统地说爱国主义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还要看在什么样的具体历史氛围中,对国家认识的程度在多大的范围内能与现代的国际规则相互吻合。同样还需注意到,历史上的不同人群在什么样的角度想像出了属于自己的“国家”形象。一旦这类多元的想像被统一到对现代国家建制毫无保留的认同之中以后,“民间”与“官方”的区分就会变得模糊不清,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民族主义”才能在爱国的浴血旗帜下变成一种公共话语,民间与官方的边界一消失,对文化的传统个人化表述,也会随之变成某种集体狂欢的仪式,而正是通过对这种集体狂欢持续不断的积淀式记忆,才能不断地转化成打摆子式的群众阵发运动。


我们也由此可以理解,当一本《中国可以说不》的小册子掀起一股民族自卫乃至自恋的狂潮时,现代新儒林中属于怪异名士的辜鸿铭,在被正统思想史冷冻多年之后,为什么会突然在九十年代末被重新包装成了一个服装奇异的街头抗议者而跃向了前台。这真像是一出具有黑色讽刺风格的后殖民闹剧。因为辜鸿铭当年之所以故意摆出一副孤傲不群的文化保守姿态,恰恰是为了要针砭以“保国”为至高名义的现代国家观念的虚伪性,因为近代以来的事实经验证明,现代国家观念往往是通过政府控制和训诫的方式统一培养出来的,它和文化的、民间的姿态无关。辜鸿铭曾为此声嘶力竭地叫喊:“我有一个梦”,这个梦就是文化价值的持守应该超越国家的政治行为,否则难免会误中洋人的圈套。然而,当代民族主义者却一厢情愿地把辜鸿铭力捧为主流话语的同谋,他们竟会如此歪批地说:辜鸿铭给空洞的民族主义口号里注入了深沉的文化内涵,这使辜氏一方面足以具备换装易服的理由,以便使自己快速适应时髦的“文化英雄”角色,另一方面他的加盟也会使民族主义的政治大合唱飙出一个高亢入云的最强音。可是“导演们”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辜氏当年恰恰是以批判政治民族主义的街头抗议者姿态现身说法的,这里边的幽深曲折之处真是耐人寻味。


萨义德曾经提出过一个“理论旅行”的假说,他认为某种观念和理论从这个人向那个人,从一种情境向另一情境,从此时向彼时的旅行所形成的潮流与运动,经常使文化和知识生活在流动中既得到养分的滋润,也会发生变异,我们的工作应该是观察这种移植、转移和流通所形成的运动类别,以便弄清一个观念和一种理论从此时此地向彼时彼地运动是加强了还是削弱了自身的力量,一定历史时期和民族文化的理论放在另一时期和环境里,是否会变得面目全非。在中国民族主义长盛不衰的现实语境下,辜鸿铭虽貌似保守,但精通西文西事,其传奇般的西学功底更像是映衬其学识的华美外袍,加上西人又把他力捧为和泰戈尔并列的东方文化代言人,这使他即使拖着发黄的辫子满大街乱走,人们也只会目之为怪人,却没人敢称他是“老朽”。那根辫子在特定时空中的飘扬,正好被物化成了一种民族自卫的象征。在民国的天下居然还有人敢拖着辫子如此浪漫风光,着实会让新进人士所诟病的国学家们既嫉妒又心痒地感叹一番。


这个现象还证明,中国人崇拜辜鸿铭,首先在于他有能力用流利的洋话痛骂洋人,而且更为关键的是洋人居然被骂得心服口服,这是何等的痛快。在中国人的眼中,即使守旧守到骨子里,只要能用洋话传播中国文明,哪怕采取的是最极端的态度,也不会被贴上顽固的标签。相反其洞识“夷情”,又会用“夷文”弘扬咱们国粹的双料功夫,正是一般国学老冬烘汗颜难比的地方,也很符合国人对什么是博学人物的现代性想像,真是墙外开花,闹得墙内香溢满堂。理论旅行居然无意识地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辜氏的牌位就这样堂堂正正地被抬出了标志落后保守的旧祠堂前门,可转脸又从后门被抬进了同一个粉饰一新,挂着“民族英雄”金匾的先贤祠。


话虽这样说,但是花开也得挑时节,季节不对,花开之际会无人观赏,辜鸿铭的当代际遇就是这样。《中国人的精神》中译本刚一出版,正伴随“中国可以说不”的季风劲吹个不停,这本著作在对德国及西方各种军国主义谴责的华丽酣畅的文笔中,跃动挥洒着辜氏古怪精灵般的抗议言辞,使似乎随季风翩翩起舞的“辜老太”迅速被媒体捕捉擒获,以最快的速度包装成了一个民族主义新偶像。如果说当年辜氏一顶瓜皮帽,一身脏长袍踟蹰在北大校园内的剪影,在西装小生云集的知识圈内反而成为某种个性标志的话,那么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在与西方蓝色文明度过了蜜月期的狂恋之后,却突然发现自己拥抱着的美女的另一面,辜鸿铭那副倔强剪影的适时浮现,就有可能成为镇慑西方妖魔的东方不败式幽灵,其威力还会迅速波及到大众流行的文化口味。这就像吃惯了麦当劳的汉堡包又想起要尝尝老北京的炸酱面一样,国学以国粹的形式被再度发掘出来,需要另外一种流行的形式。辜鸿铭对中国文化内涵简明扼要的分析,包括对“道德”、“仁”、“妇女形象”等等的通俗解释,基本上处于表态和廓清立场的层次上,诠释的方法和切入点远远没有那些国学大师如梁漱溟等人来得细致而深刻,但其对西方文化尖锐晓畅的批判性叙说,借用熟练的英文传播中国道统,并大博洋人喝彩的新闻式效应,无疑会为中国人挽回那么一点文化失落的面子和自尊。原来已经被现代化逻辑支解得分崩离析的中国传统,经过从中文到英文,再从英文转译回中文的“理论旅行”,被简化放大为一种获取民族自尊的呐喊仪式。


在都市生活的快节奏中,人们的眼睛似乎更容易关注渊博、幽默、机敏的东方式圣人如何舌战洋人的戏剧化效果,他们的思维在已经习惯面对鲁迅式的冷峻、陈寅恪式的坚韧与钱钟书式的雍容之后,辜鸿铭的出场就像是推出了一台轻松调侃的“情景喜剧”。西方人的群丑毕现与辜氏的笑傲群魔构成强烈的时空反差,颇能刺激国人活跃的想像力。这台上台下的表演的确已和学术无关,发明权既然已经转手,按照市场经济的铁律,它会非常合理地转化成为大众传媒的共谋生产对象。


这个时代是生产市场英雄而不是古典英雄的时代,二十世纪初年的辜鸿铭有些像跃马横枪挑破西洋镜的堂吉诃德式的古典英雄,只是背影显得是那样的孤独和苍凉,尽管这位悲剧英雄在文化武士的头盔下偶尔会闪烁出一丝顽童般的狡黠诡笑。二十世纪末的辜鸿铭可显得比当年风光了许多,十几万读者的追星式拥戴几乎又制造出了一个单骑破敌的当代神话。不过这回辜鸿铭一点也不孤独,因为“辜鸿铭现象”的发生已不属于他个人,而是整个民族主义街头狂欢的一幕插曲而已。在这个被市场之手操纵的狂欢场景中,还有可能再出现古典式的“文化英雄”吗?记得前一阵儿听到一则消息,说是某地祭孔仪式因为缺乏资金差一点搁浅,两位老外自告奋勇要出钱资助,惟一的条件是两个人必须身穿祭服参与祭祀大典,结果大典终于如期举行,这就是我们早已司空见惯的所谓“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一幕表演。可谁也没有料到,祭祖盛典这台大戏如果缺少西洋人的搭台,竟然可能会唱不起来,商品经济驱动的无形之手居然已经把盛典转换成了大市场金钱交易的一个环节,在这场闹剧中我们不妨可以问一问:儒学何在?辜鸿铭地下有知,也许会更困惑地看着自己如何被摆上任人宰割的现代性祭坛,然后低头摸一摸被强行套在脖子上的那件印有“民族英雄”字样的现代文化衫,心酸而又滑稽地向“导演”调侃一句:我扮演的角色是不是搞错了?

正视陈寅恪

正视陈寅恪·刘浦江

中国人向来迷信,没文化的人笃信神祇,有文化的人敬畏权威。毛泽东时代,人们普遍陷溺于对政治权威的迷信,经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思想启蒙运动之后的中国知识界,今天的迷信对象是学术权威。一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曾连续数月稳居北大风入松书店畅销书排行榜榜首,如今北大文科学生没有读过这部书的怕是不多。毫无疑问,在九十年代的国学热中,得分最高的就要算是陈寅恪了。

陈寅恪崇高的学术地位无可否认。二十世纪有五位历史学家堪称第一流的史学大师,这就是王国维、陈寅恪、陈垣、钱穆、顾颉刚。陈寅恪何以会卓尔不群,出其类而拔其萃?周一良先生总结了四条:非凡的天资;深厚的学养;良好的训练;充分的投入。成功=1%的天赋+99%的汗水,这个公式对陈寅恪来说肯定是不适用的。人们普遍认为,天赋是成就陈寅恪的极重要的因素,单是他那惊人的记忆力,就让你不得不服。在他中年失明之后,仅仅靠着助手的帮助,能够继续从事研究和著述,这里不只是一个毅力的问题,记忆力的顽强至关重要。除了天赋超凡,陈寅恪学问的渊博尤其可观。当年吴世昌与唐兰纵论天下饱学之士,曾出大言云:“当今学者称得上博极群书者,一个梁任公,一个陈寅恪,一个你,一个我。”一九一九年,吴宓在哈佛初识陈寅恪,就向朋友宣称:“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傅斯年也说过陈寅恪“在汉学上的素养不下钱晓徵(大昕)”的话。钱晓徵何许人也?满清一代三百年,学问家之渊博,当首推钱氏。而汉学之外,陈寅恪更有丰厚的西学素养。过去人们盛传陈寅恪懂十几种甚至二十几种中外文字,看来并非夸张之辞,从他留学德国期间留下的部分笔记本来看,就涉及藏文、蒙文、突厥文、回鹘文、吐火罗文、西夏文、满文、朝鲜文、佉卢文、梵文、巴利文、印地文、俄文、古波斯文、希伯来文、东土耳其文等十六种文字,难怪季羡林先生用了 “泛滥无涯”四个字来形容他的治学范围。勿庸怀疑的是,陈寅恪的学问远比我们从他留下来的著作中所看到的东西要多得多,吾辈其生也晚,无缘亲聆其教诲,自然难以窥其堂奥。陈寅恪的弟子们就不同了,他们的感受要深切得多。据周一良先生回忆说,三十年代,他在北大、清华、燕京三所大学听过好些名家的课,当时的想法是,别的先生学问固然很大,但自己将来或许也能达到他们那种境界,而陈寅恪的学问则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简直让人不可企及。这种感受应该是很真实的。说到陈寅恪的学问之大,有一个故事素为人们津津乐道,这个故事出自毕业于清华国学研究院的蓝文徵之口。据说蓝氏一九三三年在东洋文库邂逅日本东洋学泰斗白鸟库吉,白鸟一听说他是陈寅恪的学生,马上趋前与他握手,原来白鸟研究中亚历史时遇到某个难题,写信请教奥地利、德国学者,都不得其解,后来托人请教陈寅恪,问题才总算得到解决。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日本学者大都表示怀疑,因为在《白鸟库吉全集》中从未提到过陈寅恪的名字,当时在东洋文库的石田干之助也说不知有此事。如此看来,关于陈寅恪的学问,恐怕也难免有一些神话的成份。

陈寅恪一生的数百万字论著,如今大都被奉为中国史学的经典著作。二十世纪前八十年总共出版了一万二千余种历史学著作,今天还有阅读价值的,连一书架都装不满,而陈寅恪的某些著作,可能会被人们读上几百年。前些年,北大历史系的一位班主任曾向学生许愿:谁要是把陈寅恪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抄上一遍,就把这本书送给他。结果真有几位学生那样做了,害得这个班主任跑遍了全市的书店。陈寅恪的论著对今天的历史研究影响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在他用力最多的隋唐史领域尤其如此。一位历史学家感慨说,作为一个隋唐史研究者,我没有办法不对陈先生又敬又畏,“研读陈先生著作时所抱的心情,虽然有如到西方取经求法的唐僧,但拿起笔来希望发挥点私见的时候,却往往发现自己变了孙悟空,不容易跳出陈先生论学的五指山”。他说他私下感到庆幸的是,我们只有一个而不是五个或十个陈寅恪。

陈寅恪的学术地位如此崇高,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一九八八年在中山大学举行的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曾就陈寅恪是否可以超越的问题有过一番争论,与会的大多数学者认为陈寅恪是无法超越的,季羡林先生致闭幕词时就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以为陈寅恪又可以超越,又不可以超越;在他研究过的某些具体问题上可以超越,但他的总体学术高度不可以超越;作为一个学术巨人,“在他的范围之内无法超越,原因就是我们今后不可能再有他那样的条件”。陈寅恪果真是中国史学界一座无法逾越的顶峰么?陈门弟子不能把话说得这么绝。我们尽可以预言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怎么能断定将来不会发生什么呢?必须承认,陈寅恪是一位资质过人的天才,但肯定不是世上最后一个天才。天知道二十一世纪会发生什么事!

季羡林和邓广铭先生在为《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一书题辞时,都写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类的话,作为陈门弟子表达对先生的敬仰,固无不可,但如果要对陈寅恪的学术作一个公道的评判,那就应该取一个正确的视角,既不能斜视,也不能仰视。汪荣祖教授的《陈寅恪评传》一书,对陈寅恪的学术成就作了全面的评述,颇有意思的是,陈寅恪学术观点中的所有不妥帖之处,都让汪荣祖教授弥缝得毫无破绽。比如陈寅恪将牛李党争解释为科举与门第之争,即所谓“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可是很多人并不赞成这种看法,根据日本学者砺波护的统计,牛李两党中出自科举和门荫的几乎都各占一半;汪荣祖教授对此的说法是,陈寅恪的观点被简单化和绝对化了,这是一个理解的问题。我觉得,这大概就是仰视的结果吧。

处于今日的陈寅恪迷信之中,王季思先生的评价是难得的冷静和公允,他的评语有三条:考核精严,论证周密,而不免有些繁琐;识解超卓,迥异时流,而不免偏于保守;缅怀身世,感情深沉,而不免流于感伤。所谓“保守”,大概是指陈寅恪的遗民情调而言,也有人称陈寅恪为广义的文化遗民。不管怎么说,他一生以遗民自居,这一点是不能不承认的。早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时,胡适就说他颇有“遗少”的气味,他之所以与王国维交谊极笃,情感上的共鸣恐怕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王观堂先生挽词》中,陈寅恪有“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的诗句。晚清时代,人们一般称咸、同为中兴之世,至于光、宣的衰败,是连清人也不否认的,而陈寅恪居然把光、宣比作开元盛世。在他看来,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是在开历史倒车,故谓“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再者,陈寅恪对门第、家世的过分看重,也与他思想意识的保守倾向有关,这种早已不合时宜的社会观念,给他的历史观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的隋唐史研究,主要就是以门第、婚姻、地域集团作为坐标的。问题在于,唐代已经处在从贵族社会向平民社会的转变时期,身份制社会的逻辑是否可以顺理成章地说明一切问题?

繁琐考证是实证史学的一大痼疾。陈寅恪一生的著作大都是考证文章,繁琐也就在所难免。譬如韦庄《秦妇吟》“一斗黄金一升粟”句,有的本子作“一斗黄金一斗粟”,为了计较这一字的是非,陈寅恪在《韦庄〈秦妇吟〉校笺》中,一口气列举出十六条史料,以证明“斗粟”、“斗米”是唐人习称,而后又引宋人记载,说明“斗”、“升”二字隶书相似,因此很容易误“斗”为“升”,可末了却以巴黎图书馆馆藏敦煌卷子为据,肯定这句诗还是应该作“一升粟”才对,因为“一斗黄金一斗粟”是唐人习语,不足为奇,韦庄用“升”字,乃是“故甚其词,特意形容之笔”。看了这段考证,你不觉得他绕的弯子太大了么?果真有必要浪费那么多笔墨吗?

一九五八年,中山大学的学生给陈寅恪贴过这样一份大字报,说他在讲授“元白诗证史”一课时,考证内容非常无聊,他曾考证白居易《琵琶行》诗中的那个妓女有多少岁,在长安属第几流妓女,甚至考证出白居易那天晚上到底上没上她的船云云。《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的作者认定这完全是莫须有的杜撰,他找到一份当年的课堂笔记残页,证明陈寅恪在讲授《琵琶行》时,是从政治关系和经济关系两个方面来论述此诗所反映的唐代社会的。然而我倒以为,那张大字报里的故事不像是编排出来的,因为在陈寅恪以诗证史的史学名著《元白诗笺证稿》中,就有过类似的考证。问题是由洪迈《容斋随笔》的一条文字引起的。洪迈对白居易半夜三更不避嫌忌地登上那个妇人的船感到诧异,——这是宋人的道学心肠,本不值得与他理论,不料陈寅恪竟认真计较起这事来。他认为洪迈对诗的理解有问题,所谓“移船相近邀相见”的“船 ”,乃是“主人下马客在船”之“船”,而非“去来江口守空船”之“船”;也就是说,是白居易邀请那妇人上了他送客的船,而不是白登上那位妇人的船。史家解诗,在研究文学的人看来,一定会觉得很可笑。人们常说,陈寅恪以诗证史,为历史研究另辟一蹊径;作为一种创意来说,固然值得肯定。但我总觉得,陈寅恪说诗,心眼未免太实在了一些。好比文人一说“风和日丽”,气象学家就非要寻根究底问清楚究竟气温几度,风力几级。这种路子并不值得提倡。

如果有谁想要认真见识一下陈寅恪的考证繁琐到什么程度,那他真应该去读读《柳如是别传》才是。这部耗费作者十几年心血的八十余万字的巨著,是他晚年聊以自娱的创作。坦率地说,直到今天,我仍不明白这部书究竟有多么高的学术价值。对于陈寅恪这样一位史学大师来说,把偌大的精力消磨在这部书上,实在是太不值当。这让我们想起为了一桩 《水经注》的笔墨官司而耗去十几年学术生命的胡适,不禁令人叹惋不已。在陈寅恪的所有著作中,《柳如是别传》恐怕是问题最多的一种,其中包括一些史实错误。这一方面与作者对明清之际的历史不十分熟悉有关,但更重要的,我们不能忘了,他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说到这部书的冗长繁琐,主要是失之散漫,许多考证都游离于本书主题之外,让人看了不得要领。作者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他在书中不止一次自称其考证“支蔓”、“烦琐”。读《柳如是别传》,就象是听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絮絮叨叨地扯家常,写到开心处,还不时来上一句“呵呵”,——看得出来,确实是信笔所之。要想读完这部书,可是需要足够的耐心。 陈寅恪的文章有他独特的风格,他总是习惯于先引上若干条史料,然后再加上一段按语的做法。给人的感觉,他的文章更象是没有经过加工的读书札记。胡适在他的日记里曾经这样评价 说:“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但他的文章实在写的不高明。”这不止是胡适一个人的印象,很多人大概都有同感。陈寅恪写文章习惯用文言,不过他的文言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据说钱钟书先生也说过陈寅恪文章不甚高明之类的话,主要就是着眼于文言的标准。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一种共同的尴尬,白话对他们来说还不习惯,文言又写得不够典雅。当然,表达只是一种形式,但形式的完美与否决不是枝末小节。

评骘陈寅恪,不能不涉及他的为人。大师有两种,一种是学问和人格都可以为人模范的;另一种呢,作为学者是巨人,作为人是侏儒。陈寅恪属于前一类。尽管他的思想不免保守,观念不免陈腐,然而他的人格却近乎完美。人们最看重的,当然首先是他的特立独行的精神。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曾经这样推许王国维:“来世不可知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这段话也可以用来表彰陈寅恪。陈寅恪的一生以“贬斥势利,尊崇气节”相标榜,经历了百年来的世事纷扰,这种操守显得格外的难能可贵。对于今天的中国知识界来说,陈寅恪的人格魅力显然更甚于知识魅力,这也可以部分解释陈寅恪迷信产生的社会背景。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人们对陈寅恪的尽力揄扬,实际上包含着对某些学者的谴责意味,在大陆学界更是如此。

陈寅恪一生始终不接受马克思主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一九五三年,当郭沫若请他出任科学院历史二所所长时,他甚至公然提出历史二所不学马列,并要求毛公或刘公给一亲笔批示。由于这种原因,对陈寅恪的评价自然就比较棘手了。在一九八八年举行的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许多学者都表达了一个类似的意思,说陈寅恪虽不承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的治学之道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和朴素的辩证法,因此“与马克思主义有相通之处”。这种评价充满了学者的睿智,不过它反映的完全是一种政治思维定式,就像把知识分子算作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就似乎是替读书人正了名分一样。陈寅恪地下有知,一定会觉得啼笑皆非。拿政治眼光去打量陈寅恪,往往不免于穿凿附会。比如关于陈寅恪一九四九年为何不去台湾的问题,大陆方面把它解释为一种爱国举动,台湾方面则说是他思想左倾的女儿极力劝阻的结果。依我看,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说法。问题的要害在于,一九四九年的中国,大概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丢掉了大陆的蒋介石能够守住一个小小的孤岛,陈寅恪一生从不介入政治,如果他去了台湾,一旦台湾失守,他不就太尴尬了么?这可能是当时相当一批知识分子的一种普遍的心态。

俗语云“名师出高徒”,此话仔细推敲起来有很多问题。有人把它修正为“严师出高徒,高徒出名师”。这后半句话可以用来解释今日陈寅恪之热闹和王国维之寂寥。作为中国近代史学开创者的王国维,在二十世纪学术史上的份量绝对不在陈寅恪之下,然而今天的实际情形是,陈寅恪的声誉远在王国维之上。看看《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历史卷》的词条长度就一目了然了,在所有历史学家中,“陈寅恪”一条是最长的,而“王国维”一条的字数竟不到前者的四分之一。这种偏向颇耐人寻味。王国维之所以受到如此冷落,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弟子为他捧场,他一生中只是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执掌过两年教鞭而已,而陈寅恪自归国后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大学讲席,前后几达半个世纪,今天中国史学界的耆宿硕儒,大都与他有某种渊源关系。当然,王国维名声的不振,与他过早弃世也不无关系,毕竟他只活了五十岁。

对上面那句俗谚,我也有一个修订版,叫做“大师门下必有高徒,高徒未必皆出大师,大师无师”。前两句不必解释。大师无师,不是说没有师承,无师自通,而是说不囿于家法,没有一定不变的路数,亦即博采众家之所长,能得前贤之真谛,而不只是仿佛其形式。比如说陈寅恪文章写得不高明,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果非要学他那套引史料加按语的做法,甚至连他引用史料时卷页数码必用大写数字的习惯也刻意效仿的话,恐怕就难免效颦之讥了。平常学者,大抵看重门户,甚至每以出自某某名师之门相矜尚,可是你说得上来王国维、陈寅恪出自哪家师门吗?大师与俗儒的区别就在这里。

说到超越陈寅恪的问题,虽然我不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是直到今天为止,可能毕竟还没有变成现实。为什么二十世纪上半叶产生了那么多的大师,而近五十年来的和平环境反倒很难造就出新的学术巨人?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不少人指出,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年是二十世纪学术史上的十年黄金时期,这十年间所产生的文化巨人,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数出一大堆来:鲁迅、胡适、陈寅恪、熊十力、冯友兰、赵元任、陈垣、顾颉刚、郭沫若……。只是对于这一学术文化高峰形成的原因,人们的意见尚有分歧。汤一介先生认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学者们能够在比较自由的环境下从事学术研究,而反对者则说“当时写下《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现状》的鲁迅先生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不过反过来想想,既然当时的社会允许鲁迅发表这样的文章,怕是多少也能说明点问题吧?不要忘了,就连中国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家郭沫若、吕振羽、侯外庐等人也是那个学术环境造就出来的。

有人说,知识分子有三个境界,一是学识,二是见识,三是胆识。照我的理解,学识并不难办,只要方向一定,只要充分投入,再不乏聪明,就足够了。不过要是只有学识,哪怕学识再多,终究只是个书呆子。要想有见识,就需要有一个比较自由的社会环境和比较宽容的学术氛围,当整个历史学界都在围绕“五朵金花”做文章的时候,怎么能指望有见识?最难得的是胆识。在严酷的政治环境和令人窒息的学术空气中仍能保持自由的思想和独立的人格,这就叫胆识。对于大多数学者来说,这个标准显然太高了,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成为陈寅恪或顾准。 陈寅恪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那就是学术必须疏离政治。二十世纪的中国史学与政治有着太多的牵连瓜葛,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从四十年代的翦伯赞、吴晗到七十年代的罗思鼎、梁效,影射史学的传统源远流长。史学一旦沦为政治的附庸,就无异于宣告它的灭亡。我一向不赞成史学为什么什么服务、与什么什么相结合的口号,“服务史学”、“应用史学”必然沦为庸俗史学。要想造就出超越陈寅恪的史学大师,必须呼唤独立的历史学家。历史学家怎样才能具有自己独立的学术品格?我的宣言是:不盲从于政治,不盲从于时代,不盲从于权威,不盲从于习惯。这就要求社会给我们提供一个相对自由和宽容的环境,允许不同史学流派和异端思想的存在。近二十年来的史学繁荣,正是建立在历史观念多元化的基础之上的。

如今的史学,景气倒是景气了,可是却再难见到陈寅恪般气象恢弘的大师。问题的症结还在于,今天的学术太功利了。政府功利,每做一项研究,他先问你能派什么用场,看看每年的国家社科基金指南吧,哪一项不是为现实服务的?学者也功利,而今学者治学,为的是学位,为的是职称,为的是项目经费,何曾为过学术?等到拿到博士学位,当上教授、博导、院士,人生的追求就到了尽头。陈寅恪们似乎不是这么个活法。他游学欧美十馀年,上过那么多名牌大学,居然就没有拿一个博士学位,这在今天的人们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而对他这样一个既无博士头衔,当时又没有什么著述的白丁,清华国学研究院竟然肯发给他一纸导师聘书,又是一桩叫人纳闷儿的怪事儿。 是的,时代不同了,学术功利化的时代可以陶冶出一大批兢兢业业的专家学者,但终难铸就器宇磅礴的鸿儒。

陈寅恪的幸运,正是我们的不幸。

托马斯·阿奎那及其五个方法(3)


3、现代的讨论

现在,关于上帝存在的讨论发生了转移,我们不再坚持中世纪的看法。尽管阿奎那几乎确信他的论证使神学像科学似的严密,但现在看来,在神学语言和科学语言之间有明显的断裂,多少思想家也难以弥合这个断裂。现代许多神学家用不同的思路,试图“科学地”证明上帝的存在.他们指出,阿奎那把预设的信仰当作了推理的基础。实际上,许多神学家又回到术语“上帝”和“存在”究竟有什么实际含义的问题上来了。比方说,如果上帝存在,那么他怎样存在?传统的概念是,上帝存在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慈爱的父亲和一个创造者,活动于这个世界上。他希望博爱,希望拯救人类,因而曾经蒙难。

保罗·蒂利希(Paul Tillich,1886-1965),现代最有影响的一位神学家,强调对信仰的理解是“终极关怀”。蒂利希的神学是存在主义的,他主张上帝的存在不能与世界上其他东西的存在相提并论,因而上帝的存在是无法言说的。蒂利希认为《圣经》里上帝显现的景象乃是人类的终极体验。因此他拒绝相信一个凡人似的上帝,他把上帝说成“我们存在的背景”。

蒂利希的观念,被约翰·罗宾逊(John A. T. Robinson)所著《对上帝诚实》(1963年出版)一书,作了通俗的解释。罗宾逊像蒂利希一样,相信基督的生活包含着可供所有信徒效法的一个范例,包含着可供所有信徒分享的顿悟。从前惟一可能的、真正良善的生活由基督身体力行了。基督以一种不容被平庸、不容被猥琐的方式生活过,按蒂利希和罗宾逊的说法,因而把基督教弄得强大而可信。

阿奎那的著作像任何现代城市里保存着的中世纪大教堂那样,浩繁、复杂、给人深刻印象。而且,如果关于上帝存在的论题发生变化,争论实际上就没有了。人类存在着,世界存在着,但上帝是否存在是悬而未决的和每个人都面对着的问题,一个我们如何理解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之位置的至关重要的问题。

托马斯·阿奎那及其五个方法(2)





2、五个方法

阿奎那开始提出三个问题:上帝是自证明的吗?他能够自证明吗?是否只有一个上帝?阿奎那思索的结果是上帝的存在不能被自证明。人类起码不能像描述世界上其他事物一样描述上帝;人类不能触摸到上帝,不能看到上帝,不能嗅到或者听到上帝。他进一步思索的结果是,世界的自然面貌反射出上帝存在的许多证据。他的证明开始于人们每天的体验和观察,与安瑟伦不同,阿奎那不相信,只要对“上帝”这个术语有足够的理解,就能证明上帝的存在。他反对安瑟伦的一个“先验的”苏格拉底式证明,这种证明开始于内心;阿奎那热衷于五个“后天的”亚里士多德式的证明,这些证明开始于现实世界。

阿奎那得出结论:

关于上帝存在的意识并不是自然而然地由某种清楚的特殊的途径植入我们内心的。众所周知,人自然而然地对自己的欲望有清楚的意识,而且他所向往的幸福只有从上帝那里才能得到,这并不是简单地讲,有意识就有上帝;就好像我们意识到有人走近,我们以为那人是彼得,不管走近的人是否真的是彼得。很多情况下,对至善的信仰,确实能让我们像因富有,因安逸,或因其他什么事情而感到幸福。

换句话说,上帝是观察不到的。所以,阿奎那反对柏拉图主义,认为从真理向称之为上帝的终极真理攀登是不可能的。

然后,阿奎那摆出上帝存在的五种方式或者说五个证据。阿奎那对自己的证据使用了“论证”(demonstratio)这样一个很强烈的确定性的术语。

第一个方法
阿奎那教人们注意世界不断变化的事实,“任何事物都处于变化的过程中,并且是从别的什么事物变化而来的”,他写到。回到亚里士多德的不动的推动者,阿奎那推论道,“如果手没有移动手杖,那么手杖也不可能移动任何东西,这样推论上去,必定有一个事物是变化的第一动因,只改变别的事物而自己不受任何事物的改变。这个事物就是人们所理解的上帝”。

第二个方法
阿奎那教人们注意有原因存在就有结果存在的事实。“如果你取消了任何一个原因,你也就取消了结果,这样你就不可能有最终的原因,不会有中间的任何一个原因,不会有最初的原因。”阿奎那不相信因果的链条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一定有什么东西有力量支持着第一动因,人们把他称之为上帝”。

第三个方法
提出世界上事物存在或者不存在的观念,事物存在,但它不一定必须存在,进一步说,事物存在之前有时间,事物停止存在之后也有时间,“现在的任何事物都不会总是这个样子,某一件事物不一定必须存在,任何一件事物至少曾经不存在,如果所有事物都不一定必须存在,则会有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阿奎那主张,如果事物在世界上能存在或者能不存在,那么在什么东西都不存在时必定有一个时间的存在,乌有能够来自乌有,“一个东西受了力的作用(而有了某种变化),那就可以推断有别的东西存在,如果除了本身找不到其他的原因,那么这个本身就是其他事物变化的原因”。阿奎那像安瑟伦似的认为,任何客体在世界上的存在是偶然的(能够存在或者能够不存在),只有上帝是必要地存在的(上帝必须存在)。如果上帝不存在,那就没有东西能够存在,所有的上帝的创造物当然都依靠上帝的必要存在而存在。

第四个方法
解决世界上至善和完美的等级。“例如,任何东西,越靠近最热的地方自己就越热。某个事物具有最真、最善和最高贵属性,因而最充分地存在;像亚里士多德说的那样,最真的事物存在得最充分。”阿奎那接着阐述:“有某物引起其他一切事物的存在,造成一切善和完美,我们称此物为‘上帝’。”

第五个方法
说明自然界的秩序和终极。“由于它们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并且事实上总是结局完美,这就显示它们趋向终极(goal),它们只会偶然地越轨。缺乏意识的事物不会趋向终极的目标,除非处于有意识和理解力的某物的指导下。例如射箭,需要一个靶子。自然界里的万事万物,都受着某个有理解力的东西指导和控制,此物我们称之为‘上帝’。”

阿奎那的论证互相衔接,深深地借助于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动因和不动的推动者”的概念,它们也构成了威廉·佩利(Wallim Paley, 1743-1803)关于设计形成的重要论辩基础,威廉·佩利说,世界就像一架精心制造的钟表,一架钟表说明有一个钟表制造者,上帝。然而,阿奎那的论证是“后天”(Pos-teriori)的,需要人类关于世界的经验,威廉·佩利关于上帝的本质(相对于上帝的存在)是“先验”(Priori)的,因为我们没有通过感官接近上帝的通道。

关于上帝的特征主要使用否定的陈述,不说上帝是什么而说上帝不是什么,阿奎那到达了信仰的终点,上帝的本质是他自己的体验。就像火的本质是热一样,上帝的本质就是存在。上帝存在并且这个存在的状态(is-ness)即表明上帝是自我存在的,自我保持的,不可分割的和永久的。

阿奎那关于上帝存在的证明在几百年间成了标准的证明。甚至到了今天,某些神学家仍然认为可能塑造一种“自然神学”,用来观察世界并且演绎出上帝的存在。不过,阿奎那的推理在18世纪受到强烈的批评。

休谟(1711-1776)
批评阿奎那的这个观点:世界上所有的原因和结果最终地来自于被称为上帝的第一原因。他认为世界上的因果关系不需要这样妄加解释;人的经验,或者说人的作为成型经验的心灵功能,是个不必质疑的现实。休漠质疑,为什么要把上帝当作第一原因?为什么不可以是其他的第一动因?许多思想家相信休谟的批判对阿奎那是致命的,从而结束了任何进一步构筑“自然”神学的企图。

康德(1724-1804)
相信,世界上的因果关系可以用感觉经验真实地加以把握。但是也仅限于对世界的感觉经验。而上帝之存在(如果上帝存在的话),是超出对世界的感觉经验的问题,不可能从对世界的推理跳到对上帝的推理上去,因此,这是个超出人类能力的推理,不会有结果,注定要失败。

托马斯·阿奎那及其五个方法(1)




1、托马斯·阿奎那其人

最伟大的经院哲学家是圣·托马斯·阿奎那(1225-1274),他在哲学史上以“托马斯主义”闻名。他的成就是巨大的。他使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变得名声卓著而且让当时的学者们接受,取代了柏拉图的地位。他构筑了一个庞大的——用现代的术语来说——形而上学的“体系”。他提出著名的上帝存在的五个证明,用宗教语言处理了这个问题——我们怎样才能谈论上帝以及意味着什么。阿奎那还定义了“变体论”的教条,在罗马的拉特兰宫作了公开的阐述。“变体论”的定义关系到天主教、基督教的领圣体、进圣餐的礼拜仪式,用面包和葡萄酒以某种方式象征基督的肉体。迟至1879年,阿奎那才被利奥教皇宣布为罗马天主教会的“官方”神学家。如果说罗马的拉特兰宫大教堂是中世纪的一个巨大的符号——稳固的、坚决的、持久的——那么,阿奎那的著作则是那个时代的精神象征。

阿奎那是个圣徒、神秘主义者、神学家和形而上学哲学家。他大约于1225年生于那不勒斯附近,是阿奎诺地方伯爵的儿子。在接受著名的本笃会卡西诺山修道院的降福礼后,进入中学,然后升入那不勒斯大学。1244年,他成了刚刚创建的多明我教派的苦行修士。他的家庭为此而恐慌并曾把他软禁起来,不过阿奎那还是坚定不移,自行其是。

阿奎那先后到巴黎、科隆求学,在大阿尔伯特(Albert theGreat)的指导下继续他的学业。他是一个举止迟缓的大块头,同学们都管他叫“哑牛”。不过他的才华从不成为问题,因此他的老师阿尔伯特曾宣称:“这个‘哑牛’将用它的吼声充满世界。”阿奎那于1254年返回巴黎,两年之后他当上了神学教授。他一直在巴黎和意大利教学,直到1274年死于赶赴里昂宗教会议的路上。他的著作在巴黎和牛津曾受到指责,直到他死后50年才重新获得赞赏,1323年他被谥为圣徒。1273年12月他在做弥撒的时候,出现了一种幻觉或者精神崩溃,从此停止了写作。受到一而再的追问,他告诉秘书:“我不能,因为我所写的一切,现在看起来都不过是一堆稻草(不值一提)。”

阿奎那的著作相当浩繁,仅他的一本《神学大全》,就有200万字之多,他的全部著作都是在20年之内完成的。
阿奎那的两种主要著作是:
《反异教徒大全》(Summa Contra Gentile),又名《反异教徒手册》(Manual against the Heathen),写给那些不信基督教或不够虔诚的人们;《神学概论》又名《神学手册》(M4nual of Theology),写给那些基督徒,特别是年轻的修道士们,供他们学习神学。

阿奎那的拉丁语很笨拙,但是很明白,他很注重清楚和精确的表述。这种小心翼翼的做法在中世纪蔚然成风,而且给了阿奎那的哲学一种现代的特色,特别是从今天——哲学和语言又一次紧密地结合的今天看来。

当我们研究阿奎那时,有些重要之处不应忘记:

阿奎那不喜欢柏拉图
而且,他摈弃安瑟伦的本体论论证。他对亚里士多德略略作了一些调整,使之适合教会的要求。他给新时代提供了一种新的思想秩序,阿奎那的哲学开始于现实世界,而不是开始于头脑里的观念。

阿奎那是个基督徒
他相信研究哲学会巩固基督教的教育。当他把推理与启示分离开的时候,阿奎那相信,在启示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会与理性冲突,而基督徒的信仰能够担保哲学恰似哲学来担保基督徒的信仰。

阿奎那是中世纪的人
他像那个时代其他的人一样,相信:理性从属于信仰;自然从属于神的恩赐;哲学从属于神学;国家从属于教会。

阿奎那相信正确的哲学可以抽象神学。他给理性一个特殊的位置,他相信哲学能够发现某些真理,但是所有真理的发现,必须考虑到基督教虔诚。在阿奎那的著作里,理性和虔诚终于被分离。阿奎那认为他的体系好像一套两层楼的房子。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提供了基础和第一层建筑,天主教神学加盖了二层楼和房顶,从而完美了这个建筑。

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2)


“人们为什么如此辛苦劳碌?贪婪、野心和对财富、权力及名望的追求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正如艾萨克·牛顿对宇宙的物质世界有所洞察一样,苏格兰人亚当·斯密(1723-1790年)窥见了经济学人文世界的真谛。斯密在《国富论》(1776年)中回答了他所提出的上述问题,解释了自利的动机如何以一种奇迹般的方式润滑了经济机器,从而形成了自我调整的自然秩序。斯密坚信人类的辛苦劳碌可以改善普通民众的生活。“消费是所有生产的惟一的终点和目的。”

斯密是第一个倡导经济增长的人。工业革命之初,他指出专业化和劳动分工导致劳动生产率显著提高。在一个著名的例子中,他描述了一家大头针工厂的专业化生产:“一个人抽出钢丝,另一个人把它拉直,第三个人再把它切断,”依此类推。这种程序使得10个人一天内可以制造48000枚大头针,而如果“所有人都单独工作,则每个人一天都无法生产出20枚,甚至可能连一枚大头针也生产不出来”。斯密认为这种劳动分工的结果是“普遍的丰裕,连最底层的人们都能享受到它的恩惠。”今天,假如斯密能够重新回到我们身边,那么他会对两个多世纪以来的经济增长成就有何感想呢?

斯密用几百页的篇幅抨击了政府数不胜数的干预蠢举。不妨回顾一下17世纪那些试图改进其产业的纺织业行会的会长。当时城镇行会规定:“如果纺织者想要按照自己发明的方法织布,则应该首先取得行会中四位最年长的商人和四位最年长的纺织者的同意;其次还要经过城镇法官的准许,才可以使用一定数量和一定长度的纱线。”斯密辩驳说,这类约束——无论是由政府规定还是由垄断者提出,也无论是关于生产还是关于对外贸易——都会限制市场体系的正常运行,并最终损害工人和消费者的利益。

以上这些观点并非意味着斯密是上述组织的辩护者。他对于任何固有的权力都持不信任态度,无论是私人垄断,还是公众独裁。他所关心的是普通大众的福利。但是,正像许多伟大的经济学家一样,他从自己的研究中认识到,通向浪费的路往往都是由善良的动机铺设而成的。

总而言之,亚当·斯密关于具有自律性的“看不见的手”的学说,是他对于现代经济学的千古不朽的贡献。

经济学之父亚当·斯密(1)

每个人都力图用好他的资本,使其产出能实现最大的价值。一般来说,他既不企图增进公共福利,也不知道他能够增进多少。他所追求的仅仅是一己的安全或私利。但是,在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引导着他去帮助实现另外一种目标,尽管该目标并非是他的本意。追逐个人利益的结果,是他经常地增进社会的利益,其效果要比他真的想要增进社会的利益时更好。 ——亚当·斯密,《国富论》(1776年)



“看不见的手”
市场经济的有序性最早为亚当·斯密所揭示。斯密以其最著名的论断之一,即在本章开篇时所引的《国富论》中的一段话,指明了公众利益和私人利益之间的和谐一致性。他强调即使个人“所追求的仅仅是自己的安全或私利。但是,在他这样做的时候,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引导着他去帮助实现另外一种目标,尽管该目标并非是他的本意。追逐个人利益的结果,是他经常地增进社会的利益,其效果要比他真的想要增进社会的利益时更好”。

不妨搁笔反思一下这些写于1776年的充满思辩和深奥难解的文字。那一年《美国独立宣言》也刚好问世。这两大思想成果的同时出现,也许并不是一种巧合。当美利坚共和国的改革者们为了领土和自由而发表历史宣言的时候,大英帝国的亚当·斯密也在倡导一种革命性的伟大的信条,呼吁将贸易和工业从封建桎梏中解放出来。斯密认为在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中,这种方式是最好的;政府对市场竞争的任何干预都几乎势必有害。

斯密关于市场机制运行的见解启发了当代经济学家——包括资本主义制度的歌颂者和批判者。经济学的理论家已经证明,在一定的条件下,完全竞争经济是有效率的(请记住,经济效率指的是:无法在不损害其他人经济福利的前提下,增进某个人的经济福利)。

尽管如此,在经历两个多世纪的实践和思考之后,我们逐渐认识到这一学说的适用范围和现实的局限性。我们发现存在着“市场不灵”,并且市场也并不总是产生最有效率的结果。市场不灵的一种情况是垄断以及其他形式的不完全竞争。“看不见的手”的第二种不灵表现为市场的外溢效果或外部性:正面的外部性包括科学发现等,而负面的外溢效果应包括环境污染。

对市场的最后一种指责是:其收入分配的后果在政治上或道义上是无法接受的。若这些情况中出现任何一种的话,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的原理就会崩溃,政府就会试图干预,以弥补“看不见的手”的不足。


小结:
亚当·斯密发现了竞争性市场经济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完全竞争和不存在市场不灵的情况下,市场会用其资源尽可能多地生产出有用的物品与劳务。但在存在着垄断、污染或其他市场不灵的情况下,看不见的手的效率特征就可能会遭到破坏。

达尔文错了吗

达尔文认为,生物的祖先之间的区别是很小的。为了生存,它们必须进行争夺资源、空间、配偶和适应气候环境之间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只有强者才能取得胜利。由于不同的环境和需要,这些动植物的某些特定器官开始发达或退化,经过一代一代逐渐的、几乎不能察觉的积累,最后产生新的,与其几百万年前的祖先完全不同的物种。达尔文认为,他已经解决了有关生物进化的最大的谜:“新物种(只能在本族内交配繁殖的生物)的起源。”达尔文主义的出现,对人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但是在今天,达尔文主义开始从几方面受到了挑战。

一、按照达尔文主义,从理论上和逻辑上讲,在两个物种,例如早期无脊椎海洋生物和古代鱼类之间,应该存在一种过渡的形式,同时这些过渡形式每代之间的区别应该十分微小,以至很难辩认一个物种是从何时消失,另一物种又是从何时产生的。从理论上说,从化石标本中应该可以找到这些过渡形式的遗迹。然而奇怪的是,经过多年的挖掘,人们并没有找到这样的证据。当人们在两组重要的动物之间寻找中间发展环节的时候,它们或者根本就不存在,或者是如此稀少,以至不能确定它们是否真正是两组动物的过渡形式。人们所看到的真实情况是:发育完全的、很容易进行分类的生物以神秘的、并非达尔文所说的方式突然出现在化石中,而在它们之前是不合逻辑的空白,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祖先在哪里。正如芝加哥野外自然史博物馆馆长戴维所说:“达尔文时期和现代的地理学家所发现的不是生命的逐渐展开,而是一些高度不平衡的记录:即从化石标本看,物种的出现十分突然,在它们的存在期间极少甚至根本没有变化,然后又淬然消失了。”事实上,达尔文本人亦曾为不能出现过渡形式的化石而抱怨过,不过当时他把希望寄托在未来更为广泛和先进的发掘上。但时至今日,他的希望未能成为现实。瑞典朗德大学教授N?海里伯特?尼尔逊说,从考古学的事实中甚至不能找到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子。现在,化石标本的数量空前增加,再也不能以材料稀少为理由来解释过渡环节的缺乏了。
化石记录上的这些空白不容忽视,因为这都是在生命“进化”过程中必然要发生重大生理变化的时期。在美国,进化论者对于回答一种生物是如何进化为另一种生物的问题越来越感到为难。在教科书中,至 1850 年止,生命之树的躯干的枝杈还几乎总是连接在一起的,而在这以后,开始出现了间断的空白,再后来似乎连原先的说法也渐渐放弃了。教科书中只是讲到某种生物在某一时刻“来到”地球上,而不提其祖先的情况。

二、对达尔文主义的冲击的第二方面是来自生物实验室。达尔文晚年时已经越来越不能肯定“自然选择”是生物进化的“唯一”原因。他承认,他搞不清楚为什么生命的某些特征能遗传给下一代,而另一些却不能。今天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基因”。一切生命体都是由细胞组成的,而在每个细胞核内存在着指示每个细胞性质和任务的基因──密码信息。基因指示不断更新,但细胞却完全保持原样。所以,我们的指纹一直到死都不会发生变化。在繁殖时,同一物种的两个生命体的遗传信息混合到一块,不变地遗传给下一代。这就是后代兼有双亲特征的原因。在非常偶然的机会(大约每1000万次中有一次)下,基因会发生复制错误。这种错误被称为突变,通常是有害的,会产生出象病树、白痴、残废等后代。这样的生物按照自然选择规律很快会被淘汰掉。
新达尔文主义者认为,用新发现的基因理论来解释,生物进化的原因就在于非常罕见的有益的变种。这些罕见的变种通过自然选择的作用,一代代积累,在一批动植物中繁殖开来,经过几百年就产生了新的物种。这一理论被称为“综合”理论,50年来已经在生物学界占据了统治地位。西方的大学中所讲授的“进化论”实际上就是这一理论。但是近年来,已有越来越多的科学家认为这一理论充满了漏洞。
对自然和人工培养的动物进行的观察的实验表明,基因的主要功能在于繁衍,在于保持现状,在于限制变化。活细胞组织以近乎完全的保真度再造自己,其错误之微小任何人造机器都无法感觉到。蝇类在任何情况下都只能产生蝇类,而决不会变为任何其它东西。另外还有内在的限制作用,例如植物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生长了。因此,人们怀疑,基因系统所出现的极其罕见的错误是否能够成为一种新生命形式产生的唯一原因。人们不能肯定,只占如此微小比率的偶然变种是否足以造成生物界大规模的进化。有些科学家认为,说基因的复制错误能造成如此众多的物种,就好象说千百万次复印《圣经》能造出当代世界各地图书馆中内容繁多的藏书一样可笑。诺贝尔奖获得者恩斯特?陈因1970年说:“认为发展和适者生存完全是偶然变种的结果,照我看来,是没有根据而与事实不符的假设。经典‘进化论’是对大批错综复杂的事实的过分简单化。使我惊讶的是,竟有如此众多的科学家不吭一声、毫无批判、甘心情愿地吞下了这一理论。”

三、达尔文在其《物种起源》中说,如果能够证明,任何一种复杂的组织器官不能由无数次相继的、轻微的变化来形成的话,那他的理论将会彻底破产。而自然界中正是有许多这种现象存在。举人类的“眼睛”为例。人们知道,只有当眼睑、角膜、瞳孔、视网膜、视神经等多种组织器官同时完美地协调动作时,“眼睛”才能看到东西。十分明显,只要一个极其细小的部位出了毛病,人就不能清晰地看到影像。眼睛要不是作为一个整体来发挥功能,就完全不具有任何功能。那么,人们不禁要提出疑问,它如何能象达尔文所说的那样经过缓慢的、无数细小的步骤进化而成?或者,难道成千上万次偶然变种会在同时发生?事实上,1860 年 2 月达尔文本人曾写道:“时至今日,‘眼睛’使我发抖。”而“眼睛”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例子。自然界中到处都有这样的例子,它们要么必须完美,要么就是完全无用的。
这使达尔文主义在两方面碰到麻烦。一方面,是达尔文主义要求通过不断的进化步骤逐渐造成适应周围环境的生物。但在许多情况中,这些假设的中间步骤却是不实际、甚至是有害的。半边颌骨或半边肺有什么用?自然选择法则一定会消灭这些带有如此多余器官的生物,而不会保留它们。另一方面,为使许多器官工作,关键在于协调,这就需要同时发生多次有益变种,而在自然界中,这种要求完美协调的现象却太多。

宋教仁之死


1913年3月20日,上海火车站一声枪响,刚刚在中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国会选举中获胜的宋教仁在准备北上时倒下了,为他送行的黄兴、陈其美、于右任、廖仲恺等赶紧把他送进了医院。他对于右任说:"今以三事奉告:一、所有在南京、北京及东京寄存之书籍,悉捐入南京图书馆;二、我本寒家,老母尚在,如我死后,请克强与公及诸故人为我照料;三、诸公皆当勉力进行,勿以我为念,而放弃责任心。我为调和南北事费尽心力,造谣者及一班人民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受痛苦也是应当,死亦何悔?"他在痛苦中仍念念不忘国事,要求他的同志在他死后"总要往前做",并授意黄兴代拟给袁世凯的电报,陈述自己中弹经过,及革命生涯,真诚地希望袁世凯"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会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电报到京,章士钊正和袁世凯一起吃饭,袁叹息说:"钝初可惜,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的叹息是意味深长的。
3月22日,这位民国的缔造者之一在民国成立仅仅一年就黯然离世,年仅32岁。临终之际,黄兴、陈其美、于右任、居正等在场的朋友,无不失声痛哭。宋教仁之死引起举国震惊,几乎所有在位、在野的政治人物都对此作出了自己的反应。远在日本考察的孙中山当天就给国内发电报:"闻钝初死,极悼。望党人合力查此事原因,以谋昭雪。" 袁世凯在得知宋教仁的死讯前后多次"慰令"、"慰电"、"慰唁",称宋"奔走国事,缔造共和,厥功甚伟"、"学识冠时,为世推重",在假惺惺表示哀悼、愤怒的同时,抑制不住的是内心的喜悦。黎元洪、赵秉钧、章太炎,共和党、民主党等政见不同的个人、政党、团体都纷纷发出唁电,黄兴、国民党的通电则充满了悲愤之情。在近代史上政治人物被暗杀几乎是常见的,但各界反应之强烈以宋教仁之死为最。

奇特的赏格
宋教仁心脏停止跳动的当天,黄兴、陈其美就以宋的朋友身份致函上海总巡捕房,如果拿获正凶,他们准备赏银一万元,作为酬劳。这个由个人所出的奇特的赏格,恐怕历史上罕见。与此同时,上海闸北巡警局、上海县知事各自发出悬赏,赏格一样,都是抓住凶手赏洋一万元,通风报信因此拿获的,赏洋五千元。地方检察厅、沪宁铁路局也都发出了悬赏。

民众的悲悼  
根据当时的报纸所载,宋教仁被刺,整个上海市为之震骇,群情愤慨,素不相识的人们一批批自发地赶到沪宁铁路医院问讯。两天后,他的噩耗一传出,医院门前更是车马喧阗,吊唁者络绎不绝。第二天灵柩移往湖南会馆,前来送行的人有几千人,所到之处,都是人山人海,道路阻塞,但气氛严肃静穆,"莫不为之哀悼"。一路祭者不绝,吊客之多,秩序之整,观者之挤,可谓盛况空前,人们目睹遗像莫不肃然起敬。  
此后,有两万多人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追悼会,挽联挂满整个会场四周。陈其美代表黄兴致悼词,总商会代表王一亭、海军总司令代表李鼎新、民主党南京支部代表、民国大学代表、国民党各地支部代表等依次在灵前一鞠躬。期间,"风云变色,天地亦现阴忧之状。又忽作微雨,一时来会者,无不唏嘘感叹,谓为天泣。"  
北京新闻界召开的哀悼宋渔父先生大会,有千数百人到场,其中还有日本、法国人。陈家鼎、程家柽、日本和法国的来宾等都发表了演说。统一党也召开追悼会。其他许多地方(如武汉)分别举行了追悼会。全国各地的报纸更是连篇累牍地报道宋教仁遇刺的噩耗,宋案的各种情况和举国上下的哀悼。不同政见的人异口同声,一致称宋教仁为大政治家,对他的被刺表示了极大的悲痛和愤慨。宋教仁的死是中国人民争取民主、共和所遭受的挫折与屈辱,给整个百年史留下了无限的哀思与痛苦,所以我们读百年史每一页都浸透了血和泪。

挽联
试看几幅当时的挽联,虽然时代相隔,却仍能感受到人们的心情,想见宋教仁的音容笑貌,和他在民国政治史上不可替代的重要性。  

只身系安危,为先生哭,为吾党哭,为民国哭;  
大名垂宇宙,是文学家,是道德家,是政治家。(张子通)

血泪洗河山,今对河山挥血泪;英雄造时势,我为时势哭英雄。(孙润宇)  

言满天下,行满天下,大业未成,毕命仅三十二岁;
 
为一家哭,为一路哭,良心不死,报仇有四百兆人。(爱国女校全体职员) 

融贯东西学理,调和南北党争,问如此奇才,古今有几?  

道德发为文章,英雄造成时势,痛横来惨祸,天地不仁。(徐元章) 

哲人其萎乎,莽莽神州,更有谁为医国手?  

死者长已矣,迢迢湘水,不堪卒读招魂篇。(盛孝先)

一身系天下安危,穷则独善,达则兼善; 

四海望先生丰采,报界伟人,政界伟人。(梁兰逊)

这些挽联来自社会各界、不同的政党、团体的人们,他们的政治观点形形色色,并不一定和宋教仁一致,但在1913年那个春天的中国,几乎所有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为宋教仁之死感到痛苦和不安,都认为宋教仁是一个矢志于民主事业、有能力调和南北的政治家。他在民初的政坛上是个独一无二的人物,是不可替代的。这一点,也许是人们和袁世凯唯一的共识。

揭开宋案的面纱  
没有任何一个政治人物的死曾经引起举国上下如此强烈的震撼,也没有一个谋杀案和宋案一样对历史产生了如此重大的影响。宋教仁死后第二天,直接凶手应夔丞、武士英就相继被捕。搜查证据,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在应、武的背后还大有人在。首先浮出水面的是洪述祖,其人是袁世凯政府中的内务部秘书。然后,又发现了他后面的人竟是总理赵秉钧,赵的背后才是真正的主谋民国大总统袁世凯。
 
有一副挽联这样说:  
前年杀吴禄贞,去年杀张振武,今年杀宋教仁;  
你说是应夔丞,他说是赵秉钧,我说是袁世凯。  

袁世凯主使杀宋已是昭然若揭,可惜宋教仁至死还对他寄予厚望。宋案证据公布,全国舆论一片哗然。武士英暴死狱中,赵秉钧也未逃脱被袁世凯毒毙的下场,应夔丞、洪述祖当然都免不了一死,但宋教仁已经不可能复生。袁世凯依然是民国的总统,进而还要做他的洪宪皇帝。袁世凯暗杀宋教仁在20世纪的政治史上开了一个暗杀政敌的恶劣先例。

袁世凯为什么要杀宋教仁?  
宋教仁在辛亥革命后的政治舞台上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曾提名他出任内务总长,遭到代表会反对,改任法制院长。他曾作为迎袁专使之一北上,在唐绍仪内阁中出任农林总长。正是他联合五党组成第一大党国民党,是国民党的实际领袖,熟悉他的人都说他"头脑明细,手段灵敏",袁世凯所支持的共和党无法与他匹敌。他鼓吹责任内阁和政党内阁,他认为"以前是旧的破坏的时期;现在,是新的建设时期。以前,对于敌人,是拿出铁血的精神,同他们奋斗。现在,对于敌党,是拿出政治的见解,同他们奋斗",在政治上表现出倔强的进取精神,同时又有极强的活动能力和丰富的宪政知识。谭人凤一语道破,"国民党中人物,袁之最忌者惟宋教仁"。 
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奸雄袁世凯岂能无动于衷。在宋教仁辞去农林总长后,"袁极力牢笼,饵以官,不受;啖以金,不受。日奔走于各政党间,发表政见,冀以政治策略,为有次序之进行,改革一切弊政,一时声望大哗。"先是袁世凯有意让他出任总理,刘揆一、范源濂等出面力劝。孙中山、黄兴、唐绍仪等也劝他就任。但他坚持政党内阁的主张,所以坚辞不就。袁世凯送他西装,连尺码都非常准确,还送他交通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一本,请他自由支用,但宋教仁只略取少许(二三百元),南下离京前夕即让赵秉钧交还袁,留信一封表示谢意:"绨袍之赠,感铭肺腑。长者之赐,仁何敢辞。但惠赠五十万元,实不敢受。仁退居林下,耕读自娱,有钱亦无用处。原票奉璧,伏祈鉴原。"(《宋教仁集》426页)  
这就是宋教仁,虽然谭人凤说他"英而不雄",但他是一个有政治人格、有操守的人,袁世凯的金钱无法收买他。他是个有热烈理想的政治家,不是为了追求高官厚禄。他是个"崭新的人","非一般政治人物可比"。他的行动有分寸,不即不离,袁世凯那一套制人术因此在他这里失去了作用。袁的心中杀宋之意这才萌生。  
在随后举行的国会两院选举中,国民党大获全胜。宋教仁离家出山,沿江东下,从长沙、武汉、安徽到上海,再到杭州、南京。一路上到处发表演说,批评袁世凯政府,阐述自己的宪政理想,言论风采,倾动一时。而袁世凯杀宋之心也就定了。  
宋教仁此时却踌躇满志,准备北上组阁,在湖南就讨论过组阁的计划。他确乎是众望所归,他一到北京,根据约法组织内阁是没法阻止的。因此他1913年3月 2日游杭州时所写的《登南高峰》一诗,其中就有"徐寻屈曲径,竞上最高峰"、"海门潮正涌,我欲挽强弓"这样的诗句,虽然是写景,抒发的却是他胸中的抱负,其时大选获胜,他组织政党内阁,制约袁世凯,实现民主的时光已经指日可待,所以他的诗里洋溢着一种胜利的喜悦。甚至临终前他还致电袁世凯寄予殷切的期望,章士钊说他是"至死不悟",他对袁世凯所代表的中国根深蒂固的专制力量实在是认识不足。  
在武汉,谭人凤曾告诫他"责任内阁现时难望成功,劝权养晦,无急于觊觎总理。"他还告诉宋教仁,有秘密报告说会党头目应夔丞在北京直接与政府交涉,领有巨款,要他注意戒备。但宋认为是"杯弓蛇影之事"。  
在上海,陈其美也要他提防暗杀,他还狂笑说:"只有革命党人会暗杀人,那里还怕他们来暗杀我们呢?"许多朋友来信要他多注意安全,他以为是谣言。3月 20日,动身北上那天他到《民立报》和记者徐血儿话别,徐请他慎重防备,但他坦然地说:"无妨。吾此行统一全局,调和南北,正正堂堂,何足畏惧,国家之事,虽有危害,仍当并力赴之。"  
其实陷阱早已布下,他达到了他生命的顶峰,他的生命之火却即将熄灭了。时代的潮流确实将32岁的他无可抗拒地推向了政治的浪尖上,他虽然只是一介在野的平民,却成为万民瞩目的人物,袁不杀他,他依据约法,以国会为后盾组织内阁已成定局。不想受到制约的袁世凯在暗杀之外,找不到另外的办法阻止这一结果的发生。因此宋教仁只有为他的宪政理想付出年轻的生命了。

宪政尝试的破灭  
宋教仁的死从根本上打破了在中国实行宪政民主的梦想。他的死,导致了国民党的瓦解。他被暗杀后,国民党失去了精神支柱和在实际中能够控驭的健将,很快就在袁世凯的利诱威逼之下四分五裂了。首先是宋教仁的老同志,曾是同盟会庶务的刘揆一组织了相友会,与国民党不合作。曾是同盟会员、安徽都督、后来堕落为"筹安六君子"之一的孙毓筠与曾是南京临时政府的教育次长的景耀月一起发起了政友会,其中有五分之三的国民党人,五十万开办经费就是由袁世凯提供的。和宋教仁交谊很深的众议员陈家鼎组织了癸丑同志会,是国民党的别动队,和前两个反国民党的不一样。此外,有超然社和集益社等。袁世凯资助办了一家《民视报》,每天在报头旁的显著位置刊登国民党议员脱党的报道,据梁漱溟回忆,报道的方式非常奇特,今天三人脱党,就报道这三人的姓名,明天再有五人,则连同以前的三人累加成八人,如此罗列起来,数字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国民党在参议院、众议院所占的议席虽然多于其他三个政党的总和,但实际上已经分崩离析,而其他政党在袁世凯的支持下合并成了进步党,成为国会的重心。中国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宪政民主的尝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彻底破产。其中的关键就是宋教仁之死。因此当时和以后的人们都以为他的死决非一身的存亡,而是国运所关。他的死造成了以孙中山、黄兴为代表的南方革命党人与袁世凯的彻底决裂,终于引发了"二次革命"。  
和宋教仁交情很深的革命学问家章太炎说他有宰相之望,"惜其才高而度量不能尽副,以遇横祸"。这是书生之见,宋教仁的死和"度量"没有任何关系,既然他要走宪政民主这条路,已经掌握政权的袁世凯不容许这样的事实发生,那么他就只有被杀戮。消灭政敌的肉体生命是人类政治史上常见的丑恶现象,从来就是人类的耻辱。如果说"度量",那是袁世凯没有度量,而不是宋教仁。  
蔡东藩评论"宋教仁为国民党翘楚,学问品行,均卓绝一时,只以年少气盛,好讥议人长短,遂深触当道之忌","锋芒太露,英气未敛","不少晦其锋芒,储为国用",因此遭人暗杀。然而,从民初的政局看,从中国几千年一脉相传的政治文化看,既然宋教仁真的要建立一个崭新的政治制度,他必死无疑。袁世凯之流是不会容忍他的,他试图把中国引上宪政的正常轨道,是那些要在共和国的招牌下继续实行专制的人们所断然不能接受的。就算他锋芒不露也不可能,当然那就不是宋教仁了。历史永远没有假设,有时候历史的命运仿佛都已注定,中国也只有一个宋教仁。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建立民主制度决非是那么容易的。宋教仁以他的鲜血在新生的共和国旗帜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宋教仁是国民党的领袖,但他与其他政党的领袖多关系良好,尤其和民主党领袖汤化龙、林长民私交更深。他死后,汤的挽联说:
  
倘许我作愤激语,谓神州将与先生毅魄俱沉,号哭范巨卿,白马素车无地赴;  
便降格就利害观,何国人忍把万里长城自坏,从容来君叔,抽刀移笔向谁言。  

对宋教仁推崇备至,对主谋刺杀者,词意之间极为愤慨,一时争相传诵。林长民的挽联中有"政举人存,人亡政熄"的句子,对宋之死的严峻后果也看得很清楚。对于梁启超这样过去的政敌,宋教仁曾专程到天津去密访。他对梁表示彼此应以英美式的两党轮流执政相勉励。并说:现在国家前途,是根据《临时约法》推行议会政治,走政党内阁的路子。在即将到来的国会大选后,你上台执政,我愿在野相助;否则我当政,请你善意监督。梁启超也是个立宪政治的追求者,对此自然感激而且契合。他当即表示:国民党执政,他们愿作为在野党在议会内监督执政党。所以宋教仁被刺身死,梁启超痛惜不已。(见《梁漱溟全集》第七卷)  
他和袁世凯的死党梁士饴、赵秉钧等人也是往来密切,在北京时竟一度住在赵的家里,他和赵有过多次深谈,就是在他们身上做功夫,希望把袁世凯为代表的掌握实力的旧势力、梁启超这样的思想言论界的权威及他所代表的政治力量,都纳入他所梦想的宪政轨道,在政治上和平竞争。  
在国民党的领袖中他"最露头角,政治手腕灵敏,政治常识也比较充足,能为他党所推重",同时又有高度的政治热情和责任感。国民党主要就是由同盟会和统一共和党联合了其他几个小党组成的,他是其中的核心与灵魂(但得到了孙中山、黄兴的认可,并以他们为名义上的领袖),统一共和党的重要人物多是他原来的知交。  
如果有宋教仁在,他具有调和各政党,消除偏见,共循轨道,进入宪政之途的能力、威望和远见。他惨遭毒手,使民初的中国失去了这样的可能性。其他政治人物都缺乏他的风度与识见,结果只能被袁世凯这样的官僚、军阀玩弄于股掌之上,梁启超、熊希龄等作为政治家和他相比都差得太远了。 
重读这段历史我禁不住潸然泪下,虽然我们生活在不同的年代,宋教仁却一直活在我的心中。他的死不是他个人的不幸,而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不幸。他的死实际上预示着在这块古老的东方土地上要建立一个真正的民主共和国还将经历多少曲折、艰难,要献出多少优秀儿女的青春、甚至宝贵的生命。宋教仁死了,他把未竟的理想留给了后来的人们。然而,我们的民族是个善于遗忘的民族。事过境迁,殉道者的血早已被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忘得一干二净了。